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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明曾对我说过三句话，祸是说出来的，病是吃出来的，烦恼是比出来的。
陈明是在三十七年前对我说的这番话。三十七年后，我在香港的凤凰卫视上又看到了这三句话。凤凰卫视有一个栏目叫《铿铿三人行》，一次请的嘉宾是上海一所大学的教授，姓许。许教授在与节目主持人窦文涛谈及生活观念时，就将这三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。时隔三十七年，这位许教授竟与陈明说的一字不差，可见那时的陈明思想有多么超前。
当年读高中时，陈明与我同在一个学校。但是，我与他同学两年，直到临毕业时，却仍不了解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。陈明的确严格恪守他这三句话的信条，就因为祸从口出，他平时在班里说话很少，关于个人的事情说的就更少，以致我们班的同学始终不了解他家的具体情况。但是，或许正因为陈明懂得“病是吃出来的”这个道理，平时在饮食上就很注意，所以他身材虽不高大，却很健壮，肌肉也很发达，看上去细腰宽背，上身和下身的比例也很匀称。他那时还不到二十岁，却已生出浓密的络腮胡须，喉结也明显地突出来。他的喉结很独特，不像一般人是圆的，而是尖的，一说话来回扯动，像是里面有一根小木棒在撑着到处跑。陈明的身体如此健壮，按道理应该喜欢体育。当时我们学校也经常搞一些体育活动，比如长跑、篮球或足球等等。先是各班之间赛一赛，然后是全校，偶尔也去附近的工厂跟工人打比赛。那时虽然刚刚恢复高中教育，但每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，对文化课仍不能过于关注，否则就有“走白专道路”之嫌。但搞一搞体育总还可以，毛主席曾明确说过，要“发展体育运动，增强人民体质”，所以体育也就成为我们在学校的主要内容。陈明对此却毫无兴趣。他认为只要是体育，就离不开比赛，赢了自然兴高采烈，而输了心里就不痛快，就会挖空心思想着下一次如何赢回来，就会拼命在自己身上找毛病。所以，人的烦恼都是比出来的。也正因如此，他对这种比来比去的事情从不参与。平时无论学校有多么重大的赛事，他都像个局外人一样不闻不问。高桐为此很气愤。高桐曾不止一次在班里说，陈明的这种表现不仅仅是不关心集体，也是精神面貌问题，一个人怎么可以对比赛没有兴趣？没有比赛精神的人肯定是平庸的，混沌的，萎靡不振的，而且是不要求上进的。高桐甚至断言，陈明的课外生活一定很单调，他每天在家里除去睡觉，大概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。
那时候，由于陈明说话很少，他的课外生活的确像一个谜。
他在家里究竟都干些什么，我们班里几乎没有任何人知道。
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，这个谜底才终于被揭开。一天陈明来学校，左臂突然吊起绷带。那绷带是雪白的，里面还打了石膏和夹板，一看就知道是骨头断了。高桐立刻瞪起眼问他，你……受伤了？然后又问，怎么受的伤？陈明只是笑一笑，说不小心，摔了一下。尽管陈明回答得很淡，但高桐还是受到一些触动。高桐这时才意识到，其实一直以来，自己对陈明的关心很不够，而作为一个班长，这样对班里的同学漠不关心应该是一种失职。于是就在这一天的下午，他对我说，他决定去陈明的家里看一看。
你，和我一起去吧。
他拉我和他一起去。
这一次去看陈明，高桐才发现，他过去对陈明的判断完全错了。陈明的生活并不平庸，更不萎靡。他家住在一个平房小院，院里搭着高大的葡萄架，还有几棵枣树和石榴树。正中间被当做客厅的房间宽敞明亮，一进去就能闻到一股类似热带雨林的潮湿气息。屋里摆放着各种大型植物，靠窗摞着几个巨大的玻璃鱼缸，大约都有一人高，其中一个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，里面有沙石假山和高大的水草，看上去就像一个水底世界。我认出这鱼缸里有“银燕”、“灰燕”、“丽丽”和“巴拉米”，这在当时都是热带鱼里很名贵的品种。在另一面墙壁上，挂着宝剑、大刀、双节棍，旁边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兵器。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来，在学校时，曾听外班的同学议论过，说陈明的父亲在旧社会曾给人家当过镖师，而且在江湖上很有些名气，解放以后无事可干了，就在家里养些花草虫鱼。在这个下午，让我和高桐感到吃惊的是，陈明竟然正在压腿。他压腿的架式很老到，先将一条腿举起来放到墙上，几乎举过头顶，然后侧着身子一下一下弯向那条腿。每弯一下，他的头和脚踝就能很轻松地挨到一起。就这样压完一条腿，又换另一条。那根伤臂吊在胸前似乎并无妨碍。他对我和高桐的到来反应很淡漠，只是问了一句，有事吗？说着就将那条腿从墙壁上放下来，又轻轻向前一伸，身体就坐下去，一直坐到了地上。我知道，这是一个难度极高的动作，叫“劈叉”。我曾听人讲过，如果没有一定功底，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个动作的。
高桐说，我和王松来看看你。
陈明说，看什么，我很好啊。
高桐哦一声，点点头说，是……是，看得出来，你很好。然后他又看看我，就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了。我只好接过来说，你手臂受伤了，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助，就告诉我们。我这样说罢又觉得有些多余，这种话不应该我说，我并不是学生干部。
好吧，我知道了，谢谢你们。
陈明这样说着，就做出要送我们的意思。
在那个下午，我和高桐从陈明的家里出来。高桐走出很远脸上的神色还没有正过来。这小子……他敢情会武功！高桐悻悻地说，你看他的腿，能抬那么高，比头顶还高！高桐用手比划着，又摇摇头说，这小子平时隐藏得够深，如果不是今天亲眼看见，还真想不到。高桐这样说着又用力哼一声。他据此判断，陈明在家里，一定是每天都在跟他那个当过镖师的父亲偷偷习武。而他那条受伤的左臂，也一定是习武时不小心摔伤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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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是，高桐这一次又猜错了。
直到后来我才知道，陈明的那根手臂的确是练功时摔伤的，但并不是习武。事实是，陈明的父亲从陈明很小的时候就逼迫他习武，而陈明却对习武毫无兴趣。陈明认为，新社会已经不再需要保镖这种莫名其妙的职业，因此习武除去强身健体，也就再没有什么实用价值。但是，一个偶然的机会却让他彻底改变了这种想法。当时有一部叫《智取威虎山》的著名革命现代京剧，那时还叫“革命样板戏”，其中最精彩也是最高潮的一场是“会师百鸡宴”。这里有一个细节，正当侦察英雄杨子荣与小分队的战友们在“威虎厅”里应外合将敌人一举全歼时，一个走投无路的匪徒突然一个跟头翻向“座山雕”的虎皮座椅。在那把座椅的下面有一条暗道，他是企图从这条暗道逃跑。也就在这时，侦察英雄杨子荣甩手一枪就将这个匪徒击毙了。杨子荣的这一枪打得很帅，也很漂亮。但那个匪徒的动作更漂亮。他在跳到半空时，由于突然被打中一枪，身体还随之抖动了一下，与此同时也刚好沿着惯性落下来两脚插进那把座椅的椅背，一下就那样直挺挺地仰在了那里。这个动作立刻将陈明吸引住了。他觉得这个匪徒的这一跳真是太帅了，简直出神入化。陈明毕竟有些武术功底，练过打踺子和小空翻，因此深知这个动作的难度。他一下就迷上了这个匪徒，这以后竟连续又看了十几遍《智取威虎山》的电影，一边看一边暗自揣摩，反复研究这个匪徒的动作。他甚至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登台扮演这个匪徒，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跟头翻起来，在半空剧烈地抖动一下，然后再沿着惯性将两只脚插进椅背，也那样直挺挺地仰在那里。
他几乎为这个难度极大的漂亮动作着迷了。
他先是找来一把普通的木椅，但很快发现不行。这种木椅的椅背缝隙太小，不要说两只脚，一只脚也伸不进去。于是他又找来一把金属的折叠椅。折叠椅的椅背缝隙大一些，两只脚都可以伸进去。但这一来又出现了新的问题，折叠椅很轻，禁不住身体的重量，尤其一个跟头翻过去还要抖动一下，然后再将两腿伸进去，椅子立刻就会翻倒。他为使椅子平稳，决定在两脚插进椅背的一瞬，先用手去扶一下。这个增加的动作难度更高，需要协调，流畅，而且还不能让人看出来。陈明先是做了几遍，觉得效果很好，只要再将动作连贯一些，不动声色一些就应该没有大问题了。